艾青在他1938年写于潼关的代表作《北方》一诗中就仿佛宿命般地预见了自己人生的走向:“北方是悲哀的……/而我——这来自南方的旅客,/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扑面的风沙/与入骨的冷气/决不曾使我诅咒;/我爱这悲哀的国土,/一片无垠的荒漠,/也引起了我的崇敬”。如果说诗中的“北方”更多的是精神和象征意味的北方,而到1967年5月19日,一辆卡车把艾青一家遣送到农八师生活条件最艰苦的、号称“小西伯利亚”的一四四团二营八连管制劳动时,诗人才开始真正用他的血肉之躯体会和感悟北方和土地的意义。
在一四四团团部,我们找到了当年和艾青同在“牛头班”接受劳动管制的畅兴起老人。年已68岁的畅兴起和老伴刚刚搬进团部新盖的集资房里,从团部办公楼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不远处一幢幢崭新的红色多层住宅楼。听说我们想去看看艾青一家当年住过的地窝子,老人回家给老伴交代了一声,就兴致勃勃地和我们一同前往了,比起现在这个新装修的家,他好像更牵挂留在连队里的老房子。
来之前就有人告诉我们,当年艾青住过的地窝子十几年前就被填平了,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也只是当年的“遗址”。一四四团政工办科长李雪说,团部打算在遗址处建一个“地窝子艾青纪念馆”,还原当时艾青一家在里面居住时的面貌陈设,设计图和报告已上交,就等资金和批复了。如果能够建成的话,那将是中国第一个建在地窝子里的诗人纪念馆。
当畅兴起老人指着一堆大大小小杂草丛生的土包说“就是这里”时,我还是无法想象当时的人们是怎么把一家老小安顿在这“掘地三尺”墓穴般的地窟里的,他们是怎么呼吸的呢?
“这儿是艾青家”(就是传说中那个不足20平方米,曾用来给母羊下羔的地窝子,内有三棵树干作柱子,用来顶住顶部的树枝和泥土。“床”是一块没有挖去的方形土基,上面铺上了厚厚的草。在土墙上挖了方洞,就成了书架。)“这儿是当年‘牛头班’集合的地方”。指着一个个土包,只有畅兴起老人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那些曾经的“家”“礼堂”“食堂”“厕所”……
艾青他们来这里时只有100多户人在这里安家,除了连部礼堂、单干集体宿舍和少数的几间平房,大多数人都住在地窝子里。那时冬天的温度常在零下-40℃左右,地面结冰后,冰层近1米厚,开荒垦地需要用梭梭柴烧洞挖地,而手一挨工具的铁把就会粘下一层肉皮。最初分给艾青的活儿算轻的,就是给连队的几条林带修剪树枝。学美术出身的他像打理园林一样耐心细致地修剪那些杂乱的枝条,让每一棵经他修剪的树都显得美观自然。或许是因为他的工作效率太低,又显得颇为悠闲,让造反派们感到这样不能对他起到劳动改造的目的。不久,他又被分配去打扫连里大大小小15个露天厕所。年已57岁的艾青,夏天扛着用汽车前灯焊的一把掏粪勺,冬天扛着一根有铲头的铁棒和一把红柳枝条扎成的扫帚往返于分布在连队四面的厕所。夏天厕所恶臭难挡,冬天厕所里的粪尿冻成了冰柱,艾青只能用十字镐砍,用铁棒撬,每天回家棉衣都浸出大片汗渍,手套三五天就磨破一双。他曾对别人说:“我现在比原来作家的官还要大,还管好几个所(厕所)呢。”在那五年中,艾青是全连队出勤最多的人。有上级领导来连队检查工作,连连夸奖这儿的厕所最干净。
在艾青之子艾丹的幼小记忆中,父亲每天收工都是带一身冰花回到家,在地窝子里昏暗的油灯下看书已成为习惯。“桌子上放着《辞海》、外文字典和几本翻烂了的厚书,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正在研究罗马史,想写一部史诗,他大概从自身的遭遇中感受到了命运的轮回,历史会重演,无论喜剧、悲剧,人物改变了,剧情却是相似的。”(艾丹《遥远的记忆不知是否真实》)
无聊时艾青喜欢捣鼓东西,他会用铁丝将核桃的果仁一点点掏空,把葫芦做成器皿,把拣来的烟蒂卷成香烟,用硬纸制作围棋,或是粘贴成各种造型的房子,都是尖顶的,有门窗,有烟囱,有风向标。他曾给那时还是毛头小伙儿的畅兴起一个孔雀胆,到现在畅大爷都不明白那玩意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