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又使我们更进一步认识到司马迁“详今略古”和“法后王”主张的进步性。《史记》特别注重对当代历史的研究,比如,在研究社会经济发展时,司马迁对汉代以前的经济,只是做了概括的叙述(见《货殖列传》),而对于汉代经济的论述则比较详细(见《平准书》)。这可能是因为古代的材料较少,当世的材料较多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与他“详今略古”的历史观点有关。在这当中,他提出了著名的“法后王”的口号,他认为“后王”(即近代之王)离当世较近,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当今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因而更值得借鉴和效法(见《六国年表》)。
《史记》对于历史上的一些推动社会发展的变革也是值得重视和肯定的。比如,司马迁虽然批评吴起、商鞅的刻薄,但对他们在楚、秦的变法是肯定的。他说,吴起“相楚,明审法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孙子吴起列传》)又说,商鞅变法“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商君列传》)司马迁用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吴起商鞅的变法,因而对他们变法的成效进行了充分的肯定。同样,对于秦始皇的统一天下,司马迁也持肯定态度,认为是“成功大”,并未因秦始皇“取天下多暴”而否定这一符合历史发展方向的时代潮流。
司马迁考察历史变化发展的重要方法是“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太史公自序》),所谓“原始察终”就是要去考察事情的开始和终结;“见盛观衰”就是要从盛世中看出衰败的征兆,也可以说是以发展的观点来研究事物的转折。这八个字总起来说,就是要以变化发展的观点考察历史事件、历史现象从头至尾的全部过程。《史记》的十表就集中表现了这个观点,《十二诸侯年表》记述了“周室衰微,诸侯专政”、“五霸盛衰”的历史;《六国年表》记述了“春秋之后,陪臣秉政,强国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诸夏,灭封地,擅其号”的历史;《秦楚之际月表》记述了“秦既暴虐,楚人发难,项氏遂乱,汉乃扶义征战,八年之间天下三嬗”的历史;《汉兴以来诸侯年表》表明了汉兴以来“诸侯废主分削”的历史。总之,司马迁每写一表,都描绘出了那段历史的变化和特点,这十表总起来看,直观地反映了从传说时代到汉武帝统治时期的历史变化。
当然,司马迁的《史记》也有它的历史局限性。例如,说秦始皇统一是“天所助焉”,刘邦的成功是“受命而帝”;还认为“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等等,这些都贯穿着历史唯心论和英雄史观,但这都不能淹没《史记》作为一部伟大历史学巨著的光辉。
四、无韵之《离骚》
《史记》不仅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而且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全书文辞优美,善叙事理,善描人物,脉络清晰,跌宕有致。
《史记》以人物为中心的结构形式和谋篇布局,开创了中国传记文学的先河。《史记》之前,中国的叙事文学多以记述历史事件为主,结构形式和谋篇布局多以时间为中心,所以涉及的人物往往都是作为历史事件的附庸出现的,使人物形象变得支离破碎,不够集中,虽然在某些文学性较强的篇章里也有较为生动的人物描写,但总起来讲,人物形象是分散的,不完整的,给人的印象多是见事不见人,事件淹没了人物。《史记》所开创的传记文学的先例,则一改旧制,把以记叙事件为中心转变为以人物为中心,从而避开了编年体的种种局限,腾出更多的笔墨刻画人物。进而通过一个个历史人物的事迹,生动形象地反映一个个历史事件,反映历史的整体面貌。从而提供了一种能够集中地刻画人物,完整地塑造人物,全面地揭示人物命运的艺术形式,对后世小说和戏剧等文学形式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史记》中所写的一系列历史人物,不但生动再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的历史画面,而且成功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司马迁以如椽巨笔剖开那一座座千年古坟,使那里面的人物站起来、活起来。在司马迁的笔下,刘邦、项羽、张良、韩信、廉颇、蔺相如等历史英雄,聂政、荆轲、剧孟、郭解等武侠义士无不在各具特色的历史环境中叱咤风云,给人一种如见其人的感觉。比如,描述石庆谨慎的奴才形象,“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石奋、卫绾、直不疑、周文、张叔列传》)使石庆的猥琐形象如在眼前。
《史记》语言简洁凝练、生动传神,感情充沛、气势逼人,极富表现力和概括力,往往寥寥数语,甚至几个字就能生动地写出人物的个性、情态乃至人物活动的环境、气氛,言情状物,如在眼前。如《刺客列传》之写“易水送别”,“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荆轲刺秦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王环柱而走”,把当时的情景描述得扣人心弦,使人有如临其境之感。再如《廉颇蔺相如列传》之叙蔺相如怒斥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斥之,左右皆靡”。尤其是《项羽本纪》,一篇之中就为中华语言宝库留下了“破釜沉舟”、“作壁上观”、“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沐猴而冠”、“四面楚歌”、“霸王别姬”等大量成语。再如《齐太公世家》中,“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一个“奸”字生动形象地写出了吕尚的动机和心态;再如《外戚世家》中描述窦后与其弟相见后,“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一个“助”字就把这种虚假的谄媚刻画得入骨三分,其用字的准确凝练,由此可见一斑。
《史记》善于运用符合人物身份的口语表现人物的神情态度和性格特点,人物语言极具个性。如《汉高祖本纪》中写刘邦入咸阳观秦皇帝时发出“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感叹,而《项羽本纪》中写项羽见到始皇时说,“彼可取而代也”,短短两句话,就把刘邦和项羽的志向、胸怀、性格跃然纸上;再如《李斯列传》中,李斯在观厕中鼠与仓中鼠之后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把一个无状文人的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陈涉世家》中描述陈胜为王后,其旧日一起佣耕者前去觐见并参观王宫后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把口语直接引入文中,既符合人物的身份,又使人闻其声如见其人;《张苍、周昌列传》中,“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把一个急怒相加又口吃的诤臣形象描绘得形神兼备。
《史记》还善于在口语的基础上加工提炼成明白如话的书面语言,善于在叙事中引用民谣俗语,因而千载之后,仍觉明白晓畅。如《淮南衡山列传》所引之“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魏齐武安列传》所引之“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李将军列传》所引“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等。此外如“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上出自《货殖列传》);“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郑世家》);“利令智昏”(《平原君列传》)等,都是从口语中提炼而出。
《史记》一书不仅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而且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可以说,《史记》代表着那一时代中华民族对自己历史的最高认识水平,代表着那一时代中华民族的文化水准。正因为“西洋中世纪的初期还没有这样的人物”,(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所以以司马迁和《史记》为代表的历史学研究表明,汉代中国不但在生产力发展水平上居于那个时代的世界前列,在文化上,也居于那个时代的领先地位。
高小星 马永涛 山东省章丘中学历史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