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8000名足球记者中,他绝对是异类。据他自己统计,从业20年,他先后被各级主管部门封杀18次。他曾在广州花园酒店门外与时任足协掌门人谢亚龙对峙,讨论“中国足球到底是不是一坨屎”。
很多粉丝因为他的血性和幽默追捧他。2005年后,他淡出采访一线,成为专职足球评论员和业余作家,以及互联网上的意见领袖。
1月12日下午坐在记者面前的他,与纸上那个机锋凌厉、俏皮精灵的他有反差,非常温和、礼貌周到,很主动地揭露自己“皮袍下的小”。
“我其实也沽名钓誉,但是发现大家都装,我就懒得装了。”他的眼睛名不虚传,一只大,另一只更大。他很诚恳地说自己天生胆小,怕得罪人,外界看到的所谓一个人的战斗,“是一种误读”。
他从来没想招惹谁,一直渴望与社会各界“和谐相处”。但他的职业生涯,不幸起伏跌宕,“杯具”连连。
“我是总被人推进鳄鱼池的那一个,在池子里扑腾时间长了,咱也知道讲究个姿势了。”
因为N次被封杀,因为常年在足协门外挥笔叫骂,他被粉丝们赋予了某种悲壮和牺牲精神,他偶尔自得、常常心慌。“一个记者被剥夺了采访权,其实是一件让人很恐慌的事情,还有很深的耻辱感。”
第一次被封杀是1996年。足坛假球黑哨初起,他还在四川的一家小报社。成都一帮体育记者约好了一起写文章抨击。说干就干,他挽起袖子写了两篇千字评论,一篇是《斩断黑手》,一篇是《改革改到哪里去》,矛头直指中国足协和黑心裁判。
“没想到其他人都没写,就我傻!”时任中国足协副主席张吉龙看到文章后很不高兴,找到四川省体委领导。几天后有关部门对他做出了“停职反省,深刻检查,回家待命,以观后效”的处理决定。省体委的一个书记批评他说:“你这样迟早会犯大错误的,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他不敢告诉妈妈自己失业了,每天早上照样准时出门,装出绝不能迟到的样子,然后在大街上溜达一天。“我发现数电线杆子是一种非常巧妙实用的消磨时间的方法,”24岁的他很脆弱很文艺,“有时数着电线杆子就开始掉眼泪……”
1999年,李承鹏又一次遭禁。他很恐慌,给足协新闻办写了好几份检讨,还和分管业务的副总编飞到北京,“找足协领导承认错误,请他们吃饭,表达对中国足球的热爱……”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我在这个圈子里存在的理由就是证明中国足球的不对。”他不再恐慌、郁闷,“幽默是最大的力量,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扯淡’的人生。”
这本书出来后,他在《足球》报的两位同事又遭封杀,他义正词严地要求有关方面尽快恢复同事的采访权,“我的就不用了,我见到你们会笑场的。”
被采访对象绝对强势,受众对明星私人世界的窥探欲望日益加剧等原因使得体育新闻圈的生态日益恶化。与采访对象近距离乃至零距离成为最高行业标准,同时也使得记者的独立性严重受损。所以李承鹏不做“尚书房行走”的姿态让他赢得了很多圈外人的尊重;对圈内人而言,这样一个招摇的“冒犯者”多少让人不快。
他招惹的还不只是体育圈。以业余作者身份,他接连推出了《你是我的敌人》、《寻人启事》、《寻人启事2》等3部小说,第一部小说版税和改编权加在一起超过100万。
有人批评他不务正业,写的都是垃圾。他回敬对方,“中国现在之所以没有什么好作家就是因为他们都太务正业了,他们一般专注三件事,一是收取政府的红包,二是互相发奖,三是组织起来说别人不懂文学。”
宝马、别墅,他都有了,还不是靠写职务作品挣来的。如果不是这次出书,还有每周一篇发表在《足球》报上的评论,他几乎远离体育圈了,昔日的朋友、同事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一位前同事表示依然喜欢看他的文章,“他的东西能带给我阅读快感。但他的公众形象跟他给我的印象之间,肯定是有反差的。”这位资深体育记者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他是一个非常好的演员,舞台表现非常精彩,但我在后台见过他嗑瓜子、挖鼻孔……”
李承鹏说,写这本书时,他心里取了个书名,“就叫《这个球》,出版方改成现在这个。我很感谢他们没有叫《中国足球黑幕》,因为黑的不是哪一个人,是这个行业,甚至这个时代。”这一次,他的一位反对者终于跟他站在了一边,那位老体育记者说,“其实中国足球并不是最黑的,只是黑暗面被暴露得最多的。中国足球倒霉在拿不到金牌,不能靠金牌遮丑。我们有些金牌项目的黑暗面,那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人物专访]
人物周刊:你其实也不想因为写这本书被人追杀、家破人亡,让这份百万保险真的用上了吧?
李承鹏:不想。我们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代表正义。其实没人闲得去关心正义,大家感兴趣的是真相。我不想把自己搞成打假英雄,也不想把别人搞到家破人亡。
写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风险,写完后出版方跟我说,“得给你们弄个保险才行。”我以为他开玩笑,结果真的给我们3个人一人买了100万的保险,还说准备给我增加到1000万。好多人给我发短信让我一定注意安全。郝红军在MSN上也跟我说,“哥们,咱们都小心点。”把我都说害怕了。
人物周刊:书中很多事情都是圈中的传言,你们做了什么核实工作?
李承鹏:工作量非常大。我们不想让人家说我们拿些ABCD的代号蒙事,里面几乎没有ABCD,汤乐普就汤乐普、国足队长就国足队长。最后写出来的,每个事实都是非常准确的。我在博客上提前公开了一些内容,大家都很震惊,说,“是真的吗?”我说别问我是不是真的,看有没有人起诉就知道了。上个月还没有截稿的时候就把它贴上去了,到现在为止没人来起诉我。
人物周刊:怎么评价足球记者圈的生态?
李承鹏:行业的垄断肯定会导致“尚书房行走”,你要写他好的东西就会给你好脸色。我经常看到足协领导拍着某些老记者的肩膀,“某某,你干得不错。”他就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人物周刊:你没想过挤进“尚书房”?
李承鹏:我未遂啊,他们都很警惕我。我也想当好人,可是挤不进去啊。有时候好不容易从后门挤上去了,又把我从前门挤下来了。重要的不是我挤不上去,而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和高尚无关,和聪明有关。就是我越独立,我获知更多资讯的可能性越大。但这个过程很漫长,需要有坚强的意志。
我从很早开始就不愿去给球员当马仔,比如帮他们买个手机卡,搞些小恩小惠,帮着开房,帮着他们的女人干嘛。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认为我的文字足够好了,不用采访他们,我在一边看看就能写出范本,贴在墙上供大家学习。
人物周刊:你有球员朋友吗?
李承鹏:严格来说没有。但我和有才华的球员关系都还不错。我不喜欢那种没才华又喜欢打小报告的球员。他只有靠和领导搞好关系才能掩盖技术上的缺点和真相。当了20年足球记者,我没收过球员一分钱红包。这一关挺过去了事后是有好处的。
人物周刊:现在的经济来源包括哪几块?
李承鹏:我是《足球》报的正式员工,还是报社编委,不过有点“编外委员”的意思。此外新浪给我一笔签约作家费,我的博客有广告收入,还有写书什么的。
作为一个男人,我总觉得一定要活得像个爷们儿,不管怎么嬉笑怒骂、嬉皮笑脸,一定要活得像个男人。不能说我有责任和使命感,而是我对什么都感兴趣。我说我是知识分子可能不好意思,但是学了这些,可以帮别人用常识看待世界。我们是有话语权的,好多网友说,也知道你们说的那些事,但是写不出你们那些话。我觉得我们就是语言转换器,是一个有用的零件,这样想我还是觉得很光荣的。
人物周刊:你怎么定义自己?
李承鹏:一个游历者。当足球记者我去了40多个国家。为什么我写房地产评论,大家很喜欢看?我什么类型的房子都住过。经历很多事以后,做个类比,能帮很多人说出事实真相。我就是个游历者,途经足球。我挺感谢足球的,它丰富了我的经历。我跟了中国足球20年,没有中国足球就锻炼不出我这么幽默的文笔。与其他圈子相比,我更喜欢足球圈。这个圈子虽然愚蠢,但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