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父亲的生日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文化不高。据说他小时候,爷爷立誓要让他和伯父都有文化,但是他一上学就生病、一回家就痊愈,他就辍学了,所以伯父尚可扯几句打油诗,而他总共没上过几天学。
然而在我的孩提,却并没有感觉到父亲识字不多。他那时候总有一个神秘的小本,上面记着各种看不懂的人名和数字,甚至长篇大论的上级精神——那时候会议就是多。最让我感到骄傲的是,父亲在大队的会议上讲话时,立刻打破惯常的沉默寡言,条理清晰、能言擅辩,是不需事先准备发表即兴讲话的好手。
直到我上大学之后,父亲偶尔亲笔回信,我才真正意识到他的文化程度。他能够把事情讲清楚,但谈不上什么文采,常有错别字。
于公于私,父亲都很重视教育。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年代,父亲曾经管过大队的小学。小学的物质条件虽越来越好,但在某些气势和氛围上,父亲管理小学的那个阶段后来从未达到过。
父亲从来不打孩子。他性格温和,但并不失严厉。我们犯错时,他会让我们写检讨,并且要把检讨贴到家里的墙上。
我家有个传统,晚饭后会闲聊一阵,那可以是家庭会议,可以是“忆苦思甜”(这时母亲的话比较多),也可以是“痛说革命家史”。虽并无事先计划,却是铁定的传统,直到我们都长大成人。
父亲有一个著名的承诺。他宣布:我们能够考到哪里,他就一定供到哪里。
早年并不理解这个承诺有多么的沉重。我只知道,我家兄弟姐妹五个,日子始终过得很穷;我只知道,每次假期回家快要返校时,父亲便悄悄出门,为了我们的学费四处借钱。
不育儿不知父母恩。直到我有了儿子,才开始理解父亲承诺的伟大;直到我儿子上学,我才懂得父亲一介农民,培养五个儿女有多么不易。
父亲的承诺像一盏明灯。我们有幸成为他的儿女,我们有幸在他的培育下健康成长:
我哥哥,在高考恢复之后,成为我们那里第一位依靠自己努力跳出农门的;
我本人,是我们那里第一个大学生,后来又成为第一个博士;
我妹妹,是我们那里第一个考出来的女生;
当我弟弟宣布退学时,父亲只说“只要你将来不后悔”,他吃了N多苦,如今也算趟出了另一条路;
只有我姐姐没有赶上好时代,始终没有摆脱农妇的命运。父亲如今年事已高,幸而上帝保佑,他的身体还很硬朗。父亲怡然自得,每一天的日子都津津有味。虽然有些遗憾,却不失为一生的好时光。
我似乎是“光宗耀祖”的,却是最不孝的:我好像总是那么忙碌,总把“常回家看看”忘在脑后。今天,在父亲七十五岁的寿诞,我希望父亲宣布另一个承诺:他要活到一百岁。